何浩楠
HE Haonan


詩歌
POESIES





2018-2019年詩選
Poésies sélectionnées



仿生

延展仿生學向城市和另一個身體,
模仿手的塑形和被塑形的質料,
模仿石料建成的建築,被不同的人站環
繞的音樂和被波動的地方,
聽到的耳朵和四散的感受

模仿社會的抖動,篩過一種又一種的人生
不同色彩的灰塵落滿現實,
模仿流浪,無家可歸的硬幣
散落在各處縫隙,模仿禁止入內
各種摧毀人類的方式,模仿穿梭之間
蠅蟲和火箭升空,官方文件和身份之間
高低旅人的車廂和輪子滾動

模仿自己,離開、俯視此刻
靠近從未靠近的脊背,依靠著被依靠的肩膀,
模仿幸運,永遠不依靠語言不用能量,
模仿厄運,分居於各處。




拳頭

炎熱,焰火般的橘皮
被困頓著,被不可抑制地腐蝕
性感的男人,清新酸味汁水
在雙腿和閃亮的紫色房間中
從皮膚上分泌,向下滑落

牛仔褲包裹的成人性愛
抽打著正直、穩重和遠見,
擠在縫隙間的紙幣,褶皺著怪獸快樂的嚎叫,
錄音帶中的種種教導,
訓練你一定隨著節奏
慢慢脫去所有,焦慮、明星和灰塵

想著一次舞會屠殺
和一口煙霧騰起,
紅色的拳頭隨音樂
旋轉著……






聽到樹枝斷裂,我以為是蛙鳴,
吹起泡泡,順著風飄來
從沼澤,從橋洞,從我的眼眶中
帶著朽木的陳腐氣味,
帶著打開冰箱的味道,一隻蛙躲在裡面
等著你拿出冷的湯汁。
隔夜飯,新枝和湯勺
蝌蚪在你腹中,你的兩個眼珠
你的每一顆痣,都出生新的蛙鳴。




紅發

上升燃燒的時光,猛然喚醒
滿身尋麻疹的夏天陽光,
來自人造合成器發出
虛幻、徘徊的時間,
迴盪出無數個影子,無數次重複的話
持續不下的高溫,舔舐、吮吸
不小心將初夜摔碎一地,
落寞的靈魂需要一頭紅發
每一根都紅得發亮。





霧的光暈也閃耀

寒冷湧出細膩的泡沫
濕潤的雙手滑動在記憶中,
撫摸著人體的扶手處
擁抱的雙手下垂,頭髮向下
豎直的水流流下
無數的噴泉向上,
同樣的響聲迴盪在廣場上和浴室裡

同樣的情景,在他面前漂浮著文字
而在他身後1


水閃耀,
城市的河流閃耀,落在你肩頭的冰閃耀
霧的光暈也閃耀……

(1)此行靈感來源於詩人阿米亥的詩句:“他身後是文字。而在他面前,聲音在漫遊,不帶行李”,《屋裡的三到四人》,歐陽昱譯








青春政治—豬瘟

焦黃的皮膚滴落著油脂,
蠕動的嘴唇,乾枯的味覺
等待著白乳色的脂肪,
這種深層次的慾望,讓身體興奮

這種興奮讓我們忘記了內與外的差異,
來自解剖的內部身體,和鮮活的向外呈現,
食物與生命,本就是一個身體

肉舖、養殖場和豬圈
肉舖、廚房和餐廳,沿著不同的軌跡
向我們呈現人類消除罪惡的系統,
油脂滾動在糞便之上,都通過消化的內臟塑造
糞便帶來噁心,油脂帶來食慾

為何邏輯非得提供這樣的路徑?
因為我們生活在集體的慾望中,
像食慾一般,細小根本頻繁地出現
如不滿足它,餓得手腳顫抖,血色全無
而餓和空虛,來自於習慣性地給予

只有當豬瘟氾濫,價格上漲
我們才真切地感受到,死去的是動物
而大多數人嘆息,“這得損失多少錢呢?”







紅梁別墅之光(villa du Bau Rouge )

手上煙草燃燒的橙色火光,似地球上最原始的那束
和對面平行的港口的燈光類似,遙遠弱小明確
在我與港口之間的海上
還有翻湧的波濤,卻沒入整片的黑色中
海浪擊的聲響提示我,飛濺起來的白色泡沫
也會閃亮著月色、燈塔和這片海的神話
我們與自然到底改變了多少?
此刻的我就像第一個流浪至此的希臘人
但卻不敢賦予他任何愛人的名字和形象。







人可以終止生命嗎?當然可以

人可以終止生命嗎?當然可以
終止自己的,和終止他人的
就如殺死童年時的任何一支蝴蝶
柔軟的翅膀,假裝漫不經心
為了褪去內心的譴責安慰自己
沒關係,世上還有很多

如何感同身受彌留之際?恐怕不行
我們不認得死亡,不知該是努力抗爭,或是痛快死去
如此緊迫的抉擇,如此緊迫卻輕率
像趕火車時隨便扯了一件衣服,
褶皺的白色衣領、沒時間打理的頭髮
想著火車的飛馳感,溫暖陽光的目的地
“還有半個小時,到了車上再整理,要是落下什麼到時候再買吧”
當然是落下了很多東西,
鑰匙、轉換插頭和準備很久的遺言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維米爾的浴室

一幅細膩描繪浴簾的油畫,折射出
水汽和漫溢的光,還有那種溫度
像剛出爐水煮的土豆,從心中發熱
放鬆如羅馬浴室女人的褶皺,
乳色大理石,調和了不透明的白色顏料,
像奶加入咖啡,起沫的雙手和頭髮
被水吹落

光、光、太陽
撫摸遍全身,撫摸某座雕像
沖刷著身體和灘塗,一種中間強度的音樂
把糖和礦物質溶解,來自浴室的響聲
一種干淨與鬆弛的預期,刷新著生活
這是珍珠般的節點
圓形,滾動著的光。






普通女人

一滴雨在水中
濺成四瓣,此時她還是個處女
帶著熱帶風暴的酸味,和青春期
的啤酒泡沫
柔軟的杏和屁股,在等待中熟爛








藍色枕頭

( Ravel Miroirs,M.43:III Une barque sur l’océan )

藍色絲絨的地中海,支撐著腦袋,托起一個不安的夢
靠左、滑水,或是平躺的姿勢,我在夢里大口呼吸
絲絨的光澤,因傾瀉落下的食鹽,
海水在左,藍色在右
帆船的白尖時隱時現,
搖搖晃晃,
燈塔、巨浪、砸碎玻璃花瓶,
半夢半醒,故事被我忘記大半





冰淇淋

柔軟的憂鬱,冰雪堆砌在文明廢墟之間
塗抹文藝復興的城牆,就像畫家用柔軟的筆尖
塗抹同一片城牆,塗抹鮮花和榮譽

制高點莊重的甜蜜往下滴落,
粘在手指上
分散成為哀物畫中的蜜瓜、白骨和琴弦
稍縱即逝的味覺,雕像的微笑
重疊、浸入遺蹟的記憶中,
珍寶和美味只為享受嗎?

每次舔舐的時候
能否每次喚起一塊藝術的局部,
喚起一位藝術家的動作,
之外,喚起當代與往昔的兩頭,
也許對於柔軟塌陷的感知
喚起太過陳舊,或許快樂
永恆甜美的微笑,滴落的冰淇淋
能穿透所有壁壘和謊言

往昔與當下
實踐各自的真理。

(二零一九年九月始於羅馬結束於威尼斯)




青春的峰頂、三島由紀夫和住院部的父親

切入腹中的尖刀,年輕男人握著的尖刀
分析性的尖刀,
從勇氣推向柔軟的病床,從少年的身體推過高峰
向充滿慾望衰朽的溝壑
落下兩瓣,從青春的峰頂分開
一半輕蔑年少,一半嘲笑衰老

雙手推動尖刀,力量宛若濕婆斬殺
滿樹繁花、白色雨點,
他要摧毀
他仰慕或仇恨的人,他的玩具,
他不作為任何性別的日子,
而尖刀割去了完整、勇敢和內臟

尖刀切入的地方,是一次報復
用潔淨和極精確的計算報復慾望,
將記憶中微小的錯誤揀選、固定
認定他便是有罪,這個傷口
是各各他的耶穌還是伏案的作家?
這間醫院
是宗教審判所、非法審訊和涅槃

被刺入的人看清與牲畜同樣的世界,
看到無足輕重的自己,在書寫一個短句,
無分別的尖刀斬斷年輕和衰老
也劈開了山脈,
而旁觀者懂得了
每個故事的主角都與自己不同,
青春的痛苦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戴新帽的男人

在地鐵五號線
戴了一頂新帽子的男人,牛革製成的圓邊西部式樣
他翻飛沙漠中綠洲般的眼睛,懸崖邊緣的輪廓
抓著韁繩,坐在地鐵中左右晃動著身子
他掃視到我的目光,用手壓低了帽簷
奔跑了起來,腰間忽閃的硬幣或手槍
呼嘯軌道的鷹鳴,橘色霓虹的速度從他臉上掠過,
新帽就像一個全新的問題
而回答,展開無盡的道路。